现实主义的苦味

现实主义的苦味

李美皆

李骏的中篇小说《费尽心机》(载《中国作家》2014年第10期),是军队难得的一篇批判现实主义之作。其中的现实针对性,相信“身在此山”的人都会深有体会。小说的主角黄山,是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一个人物;黄山的身影,或鲜明或模糊地,就在我们身边晃动。

黄山学习不好,但会“来事儿”,在中学里就因擅打小报告而得到老师赏识,这老师倒也是个“伯乐”:你的天资不在这(指学习),底子太差了,要是到官场上混还差不多!黄山与“我”和祁方定三个同学一起当兵了,当兵之路,从此就成了黄山的“仕途”。从接兵开始,黄山就表现积极,会看眼色,有主人翁姿态,因而深得领导欢心。在新兵连里,黄山眼里有活,善于揣摩领导心思,善于在领导面前表现,得到了领导青睐。人人都看出来:黄山不是一般人。新兵连结束分兵时,大家顿时有了明显的分野:黄山留在机关,其他人都下连队了。

黄山是深谙部队“混世”之道的人,《红楼梦》里有个冷子兴,及时点拨贾雨村,使之深谙官道平步青云,而黄山既是冷子兴,又是贾雨村。他会巴结领导,比如,他并不抽烟,但总把烟备着,随时准备向领导献媚。他会媚上欺下,当新兵时,他可以称呼比自己早一年当兵的通讯员为“连首长”;进了机关后,他依然是个兵而非干部,但当通讯员叫他黄干事时,他也坦然受之,再不把通讯员放在眼里。作为同学,他居然对“我”说: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报告……让我也知道一点基层的信息。报告,是下级对上级,他显然把他与“我”的关系当成上下级了,尽管都是战士。他强调“我”在“基层”,就是为了突出自己身在“机关”的优越性,机关与基层,在他当然也是上下级关系。媚上与欺下,总是相辅相成的,会媚上的人必会欺下。他会搞形式主义,会玩虚的,写新闻报道都敢虚构。小说里有一个对话,我说:“新闻的生命在于真实,如果这样搞新闻,还有什么意思。”黄山说:“我看你要动动位置了。长年在基层待着,思想跟不上形势。一切要讲政治,讲政治你懂么?”在黄山的观念里,“真实”与“讲政治”,显然是对立的,这个理解大有深意。黄山还说:“新闻出政绩,政绩出新闻。你懂么?”他会玩虚虚实实,对于自己有亲戚做大官的谎言,他不但不感到无耻,还能自我开解自我调侃:兵法中,什么叫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但他这一套真能唬人,所以,“我”不得不困惑:他身上有股特别的东西,也许真的值得我们学。

黄山深谙基层部队的生存法则,所以很会玩,玩得转,他的作秀包含两层意思:形式主义,虚假耍滑。既有外在的,又有内里的。黄山因此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如鱼得水,尽管战友讨厌他,但领导喜欢他。他得意地对“我”说:“你学习比我好,人缘也比我好,但有什么用?”人性中的一个习焉不察的可怕的事实是:如果你是领导,也会喜欢黄山这样的兵。从来都是奴隶反奴隶制,奴隶主是不会反的。

祁方定说:“为啥运气总是在他那边?”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是谁给了黄山这样的人运气?李骏这篇小说的力道就在于,不仅仅是批判黄山这个人,而是把批判的矛头含蓄地指向黄山身后的大背景。为什么部队能让那么多的黄山混得如鱼得水?谁给了黄山们成长的土壤?李骏的问号,实际上辐射了整个环境。小说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尾:黄山会不会混成将军?这里面蕴含着隐隐的担忧:反腐以后的部队,还是不是黄山这样的人的沃土?也蕴含着深深的希望:和平年代的将军是真值钱的,是真能指挥打仗且能打胜仗的。

《费尽心机》使我看到了李骏来路上的压抑。部队这个熔炉里,不无刘震云《新兵连》中的“一地鸡毛”式的卑微,李骏迄今写起过去的日子,似乎都还有种刺痛感。人在低处,格局就那么小,你是潇洒和调侃不起来的,甚至连幽默感都不可能有。

《费尽心机》还触及了李骏在军队写作的困惑。“按说,这样大的机关领导表扬我会写材料,我应该高兴才是。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那时我的小说本来也写得风生水起,写一篇发一篇,但学会写材料后,让我的小说语言大打折扣,编辑们回信说,总是有些半生不熟,好像与过去不一样了。我那时一门心思想当作家,觉得写作是一门不要关系可以谋生的行当,所以功夫全用在写小说上了。如果编辑和读者们都知道,一定会多多担待我的。可惜,编辑只认稿子质量,让我发表小说的速度一下子降了下来。”这段话,我相信是李骏的真实写照,在军队艰难写作的人都会找到共鸣的。

李骏的工作性质,让他对于机关有着入木三分的感受。他的短篇小说《待风吹》(载《人民文学》2014年第8期),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小公务员之死》是站在小公务员的角度写的:小公务员担心自己无意间的一个喷嚏开罪了将军,便不停地去向将军解释,将军不胜其烦,终于喝令他滚出去,这下小公务员真的被吓死了,死于一个喷嚏。李骏的《待风吹》不是站在小公务员的角度,而是站在相当于“将军”的角度写的;也没有那么夸张变形,而是更贴近生活真实样态。机关无小事,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可能大有深意,关系着前途命运,尤其在人事调整时。长期的机关生活使人的自然的生命力日渐萎缩,使人的大脑和肢体都机关化了,公文一样虚伪空洞或刻板僵化。这种相互之间的揣摩设防深不可测,使每个人都成了他人的地狱,而归根结底,每个人其实都是自己的地狱,正如尼采《善恶的彼岸》中所言: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化简单为复杂的套中人,将如何建构健康的机关生态和自然人性呢?当有一天,领导产生了去篮球场上闪跃腾挪一番的冲动,下属们发现平日无比俨然的领导突然有了一种张牙舞爪的、与领导的稳重体统很不匹配的动作,双方都惊了。但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彼此都感到一种释然和复苏。蓝球场上的生龙活虎的身姿,无疑是一种健康人性的象征和鲜活生命力的回归。李骏的处境,使他能够观察到机关生活的暗流,并深有感触。能够看到并写出来,说明他还保持着警觉,不至于被完全同化。只要还有一个作家的灵魂在醒着,他就不会被整合成一个规范的机关人。小说的深处,或许还萦回着他的自怜自叹。

李骏很会抓问题,他所反映的问题,都是在长期的军队生活中慢慢捕捉到并咂摸熟的,丝丝缕缕,都有着很厚的味道。不管他的忧思还是希冀,都沉甸甸的,其中三味,令人沉吟再三。这,就是现实主义的真切内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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