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帕斯瓜岛上的假期(2)
中午十二点到四点这段时间里,饶是大海再美,也是在外面呆不住的。树荫下也一样暑气逼人,白花花的沙子暴晒后大概吸收了无法再吸收的热量,到这个点就开始往外散放。唯一凉快的地是海水里,但顶着烈日暴晒,恐怕热不觉得,皮肤却要晒脱了。
我们撤进屋里,坐在阳台上叫东西吃。阳台宽敞舒适,藤沙发摆放了大大小小好些靠枕,坐在上面靠着看书很舒服,不过这时候阳台上也挺热。吃完饭就撤到空调打开的各自的房间里了。
午睡是最好的选择。醒来再看看书,敲几行字,等日头下去。热带的节奏正是如此,凡事不能急,行走,做事,都慢慢的,才能保有足够的能量支撑一天的活动。怪不得这里的狗看来看去总在睡觉,没睡时走也摇摇晃晃慢慢吞吞懒懒散散的。
不过人很少能遵循自然规律的。外面白花花太阳下仍有从远道来的人坐着舢板到达,也有当地人头顶着货物向沙滩椅上零散的几个人兜售,旁边一座修建中的房子竟然没有午休,继续发出叮叮当当劳作的声音。
海浪此时是听不见了。海浪只在太阳下去后或早上起来时听得特别的清楚。那时海比现在平静,没有人活动的踪迹,海浪却似乎特别忙碌,有一下没一下看似没什么力量地往沙滩上涌,站在房间里却听得特别清楚。
昨日傍晚我沿着海岸线往西走,再往北,打算去另一片海滩看日落。一不留神竟拐进了当地人的村庄。我诧异地看着眼前完全迥异的景象,大脑里一边是早知如此的明白,一边又是没有想到的惊讶。就像拿着一张经过特殊显影处理的白纸,一不留神有人泼了水过来,又正巧碰着热火烤了,纸上的影突然显了出来。这显出来的影本是我知道的,只是没料到是此时是此刻。
这样的岛,当然不可能满岛都像海边那样度假村的美好、情调。岛上肯定有正常的生活,有当地人居住的地方。这是理所当然,我也应该早就知道只是从没想过而已。之所以大脑一下子懵住,是没有料到贫穷距离繁华这么近,反差这么大。
村庄几乎就在度假村的屋后,而所谓村庄其实是一座座可以叫茅草屋的住所——墙表面是一片片篾席,不知篾席下面是否有砖和水泥,门是破旧的木头或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是铁皮板。屋子大多低矮,大概只有一米八左右,目测里面大概有一个或两个窄小的房间。这样的屋子一片片相连,就是村庄,其实就是一片棚户区。偶尔有个小商店和小食档布局也一样。路是土路,跑在路上的小孩光着脚(我想是因为热),在父母的教导下大声hello hello地跟我打招呼。
细细一想这样的房子构造放在海岛也合理。我们在的这天风和日丽,可岛上台风天估计不少,房子肯定不能建太高,得低低的正好够人生活,又最好能躲在树以下的高度避免台风的侵袭。房屋的材料也应以轻薄物品为主,这样被风吹起来不会砸伤人。
不过,如果海边能建度假村那样漂亮的两层楼的房子,后面的村庄建建那样的房子也是没问题的吧。所以还是因为穷。
贫穷的海岛将富有的资源让给远来的“富人”,然后岛上的居民靠服务这些富人而活。服务员,船夫,潜水教练都是当地人的职业,只有一个工作是外国人——老板。
菲律宾的首都马尼拉工资大概是几百块人民币,这个岛上的薪水就算和首都齐平,与我们所付的酒店房费,潜水费来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海岛旅游资源所创造的财富遵循古老的“殖民规律”流入了来此的西人老板的口袋,带给岛民的不知是什么。
贫穷的感觉来自对比。当你不知富有是什么时,也就不知道贫穷是什么。当你感觉不到别人比你更富有时,你也不会不快乐。怪不得一个国家的贫富差距需要监测,因为过度的差距容易引起失衡和矛盾。
这个岛上的居民现在生活的状况比海边度假村出现之前到底好转了还是恶化了?目睹海边的度假村和远方前来的“富人”的生活,他们是更快乐了还是更不快乐?
路上经过热闹的人群,原来正是他们的一个宗教节日,人们一队队穿着传统服装在教堂的院子里表演比赛。院子里挤得水泄不通。教堂是村子里最好的一幢建筑,不高大宏伟,却也设计精巧,装饰华丽。
岛比我想象的大,我发现半小时根本走不到岛的另一端,而太阳已经要往海里沉了。我朝着太阳的方向拐进一条通往海边的小路,又回到了洁白的沙滩和轻纱飞舞的曼妙的度假村区域。海面有云,太阳不到海面就进了云层看不见了。随着太阳的消失,海面一下子从阳光下的湛蓝变成了没了阳光的幽青,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海面的浪也消失了,本是欢快地奔涌,竟瞬间平静得像湖水。船浮在上面没了白日热带里散发不光的激情,倒如江南烟雨里的江枫渔火或者高山湖泊里的冷峻清幽。
看似没有了浪,海水冲刷沙滩的声音却瞬时清晰了起来,在忽然静了下来的世界里像海对大地的低语。
度假村沙滩上的桌子已经摆好了,紫红色或白色的桌布,同色的餐巾叠成什么形状裹着西餐的餐具刀叉,整齐地摆放好了。蜡烛星星点点地在桌上点亮,音乐打开以似有似无的音量缭绕在空气中,等待着迎接客人们夜晚的狂欢。
眼前正是世界的正面,一片繁华。谁曾料到在它几步之遥的背面就是完全相反的景象?
今天是除夕夜。我的同伴们是西方人,不过已被亚洲化了。坐在度假村的海滩,椰树下摆上长桌,仰躺着望漆黑的星空,我们举杯祝新年快乐。
不知谁在海滩放起了烟花。烟花大概知道自己的绽放只有一秒,所以每一个绽放都竭尽全力,升到不能再高,才用积攒了毕生的力量爆发式地绽放,放大到不能再大,才恋恋不舍地缓缓凋谢。凋谢的姿态也优雅,就如同那不是凋谢,只是默默地融入夜空,继续以隐形的美丽悬挂在那里。你很久之后凝视,也似乎仍然能看见那一簇簇绚烂的美丽,遥遥地继续绽放着,成为宇宙里永恒的一部分。
周围响起不少带着西人口音的新年快乐。原来岛上今晚的热闹竟与除夕夜有一些相关。
这一天很多国家挂起了中国红庆祝中国的春节,如同中国很多年前开始四处立起圣诞树。也许某一天春节之于西方也如今日圣诞之于东方成为一个非正式的却几乎人人庆祝的节日。这样的融合也许出自财富的互相影响,也许出自人们本性里良善的互相接纳。无论如何,中国的节日作为东方的代表一定事出有因。
二十几年前,中国和菲律宾同属一个经济水平。而今日,两国的状况相差悬殊。
我们的贫富如这满天的星星,在出生的那天就被决定了大半。你在哪从哪出生就决定了你大半的生活。有些国家一开始就在世界的正面,有些国家从背面踏入了正面,有些国家仍在背面踏步。我为自己如今有幸生活在世界的正面感到幸运。
当地人的侍者端着酒和菜肴穿梭在觥筹交错声中。他们带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露出来,音乐和烛光在他们的脸上和眼中投下影子。是希望和喜悦。
没有谁能预知未来。我在十岁时,哪怕是二十岁时,也从未想过二十年之后的某个春节在此时此地。他们也无法预知十年后二十年后这里的何情何景。我想到在村庄里看到在建中的度假村逐渐深入腹地,也有一些建设中的两层楼的住宅。无论是谁侵袭谁,某一天,也许是双方得利,水乳交融。这大概是世界的规律,我们谁也毋需担心什么,也毋庸改变什么。